1998年10月15日,我從家鄉(xiāng)來到合肥,這一來就是半生。合肥是個適合人類生存的城市,也是個特別包容、平易近人、接納性很強的地方,不需要特別成功就能生活得還行,年輕人容易扎根。這里不文藝,但有情懷。合肥是一個更加接地氣、宜居,不需要付出各種成本就挺容易活得比較滋潤的地方。
這里不濃郁,相當(dāng)清淡。用孔子的語言描述就是“繪事后素”。理直氣壯地走在大街上,任何裝扮的人都不會受到歧視,沒有“異鄉(xiāng)感”。初到合肥,我做社會新聞記者,暫住在朋友家中。我當(dāng)時認為,來合肥不過是一個過渡,未來我是要去北京的。
1999年的最后幾天,我失業(yè)了,其實,失業(yè)之前已有跡象。我看到北京某新創(chuàng)辦的報紙的招聘啟事,我投去簡歷,卻如石沉大海。因為我的性格屬于那種“只要主動過一次,就不會再爭取了”——我很快在合肥找到新的工作,去北京這件事,再次推后。
小而美
合肥的天鵝湖、大蜀山和四灣菜市,是我最喜歡去的三個地方。在合肥的生活順風(fēng)順?biāo)?,我在這里結(jié)婚、買房、生子,人際關(guān)系簡單到可以忽略,也沒有讓人厭煩、頭疼的人情往來。這似乎是為我量身定做的一座城市,它不繁華也不喧囂,更不排外,房價適中、氣候溫和、街道干凈,街邊栽種著濃密的灌木與花草。
天鵝湖邊,一年四季桃花紅、李花白,桂花、梅花開個沒完。它更大的好處是小,以我自己的生活為例,學(xué)校、單位、超市、電影院、書店、大劇院、體育場,皆可步行抵達,同時可以一路賞鑒那些默默開放的花朵,以及突然驚飛的白頂黑背的小鳥。
有一次,我還在路邊邂逅一條小蛇,可見生態(tài)環(huán)境之好。偶爾我會自己開車穿過這個“小而美”的城市,感受季節(jié)的輪換,享受這個城市帶來的一切。有時候我會有恍惚之感,好像這是一座一個人的城市,“我和我自己在一起”。這種感覺相當(dāng)愉快,沒有侵略性。
有時候我會想:“偌大的合肥,可以放得下我這一張書桌,挺好?!比粘#液苌賲⒓泳蹠?,雖然合肥交通便利,從城市這頭開到另外一頭,用不了一個小時。我自己反思過,不愛社交,可能是怕付出自己的生命成本吧。因為在人多、話多的地方我常常感到疲憊,而自己開車、散步則是一種充電和滋養(yǎng)。
這是一個不需要特別努力就能夠過得還可以的城市。如果要吐槽,就是合肥太家居了,過日子的成分和比例太高,太平鋪直敘,缺少一點跳躍、熱情、浪漫和奔放。大城市和小城市之間的差距,正在被技術(shù)抹平。高鐵讓周圍的大城市成為近鄰,以合肥為例,去南京最快一個小時,到蘇州、杭州、上海也只需兩個小時,到北京不過四個小時。
最近,我一個勁兒攛掇娃將來學(xué)習(xí)量子力學(xué),因為合肥高新區(qū)正在籌建國家級的量子力學(xué)研究中心。我說:“這樣,你就能既在爸爸媽媽身邊,又能夠進入全國最為尖端的研究機構(gòu)了?!边@當(dāng)然是玩笑,事實上,隨著技術(shù)進步,將來也許不管身在哪個行當(dāng),都能夠自由穿梭。
熱氣騰騰
我曾經(jīng)居住的地方算是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一條高鐵線,將繁華阻攔于那一端。我經(jīng)常在夜晚出去散步,這一帶的夜晚比白天熱鬧。小區(qū)墻根下的那些地攤——塑料布上散放著針頭線腦,有時還有一些小盆景,灰撲撲的,不起眼,仔細搜搜,也有驚喜。比如,那種掛在褲腰上的掛鑰匙的繩子。
我記得多年前我爸有這么一條,在他腰間摩挲得近乎包漿,時尚雜志早就指其為最沒有品位的物件之一。一眼在某個地攤上看見時,我險些熱淚盈眶,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我們同為時尚的落伍者,相逢在這夜晚的地攤上。但地攤也在與時俱進,有一家就丟了個硬紙板在地上,寫著“加微信‘云在發(fā)梢’送一條絲巾”,想來那絲巾也不值幾文錢,卻顯示出攤主想從流動攤點轉(zhuǎn)向電商的雄心。
我覺得這件事是有時代特色的。同樣有時代特色的還有水果店門口那些跳廣場舞的大媽大爺——沒錯,大媽隊伍里的確混進了幾個大爺。音箱里放著網(wǎng)絡(luò)歌曲,除了《鐵窗淚》《小蘋果》,有一次,我離得老遠,就聽有男子在懶懶地唱:“哥唱的不是歌,哥唱的是寂寞……”這是我聽過的最不正經(jīng)的“寂寞”了,就在這么不正經(jīng)的“寂寞”下,很多人在認真地翩翩起舞。
還有些老頭老太太在唱戲,與合肥這個城市相同,他們的戲曲同樣不是很有特色,有些單調(diào),但是可愛、可親。我看西安的老頭老太太鍛煉、活動,有吹薩克斯的,有甩鞭子的——他們是十八般武藝樣樣俱全的感覺。在街上,我也看到一些令人愉快的事。
比如,有天晚上,我看到一輛賣鴨脖子的車后面,女孩專注地捧著本《簡·愛》在看。我覺得她非常了不起,要是我守著這么個人來人往的營生,大概只會刷微博、微信了,她突破了自己的生活,我希望她有更好的人生。在合肥城里,有座特別親民的山,名為“大蜀山”,上面有個電視塔。雖然名字很氣派,但是它不高,一個成年人50分鐘就可以上下,體會登頂?shù)目鞓贰?/p>
周末人特別多,爬山會遇到熟人。有人開玩笑說,一到周末,合肥市民都能把這座大山給踏平。減肥時期,我?guī)缀趺刻於既ヅ郎?,看到人家身體好的20分鐘就能夠上下一個來回。下山后,我常去的飯館是同慶樓。菜單幾乎可以背誦,每次的必點菜有:臭鱖魚、羊肉鍋、毛血旺、水煮干絲。
這家飯館跟合肥的個性很像——不是很有個性,但是保持穩(wěn)定,永遠不會翻車。合肥就像一個經(jīng)濟適用男——不需要轟轟烈烈,不需要與生活搏擊,也不會被淹沒到生活的海洋里去。合肥提供了足夠的空間,讓我可以安靜、樸素地寫作與生活。
詩與遠方
四灣菜市有一種老城核心的原生感,在這里能感覺到真正的合肥。這里所在的地域是“百花井”,既有高大上的海鮮,也有五元一個的雞蛋灌餅,大家和諧共處。我日常“潛伏”在一個微信群,其名字也叫“四灣菜市”,里面有各路有趣的八卦信息,每個人的昵稱也都相應(yīng)名為“四灣大腸”“四灣雞蛋餅”“四灣咖啡”,我常常在里面得到各種未經(jīng)官方驗證的八卦消息,那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消遣之地。我對這個城市的了解,一個是來自短視頻,一個是來自這個群。
每次來到菜市場,我覺得自己好像還在20多歲那一年,這里有很多美好的回憶。有次參加一個活動,離四灣菜市不遠。活動結(jié)束后,步行前往,我在入口處,聽見身后有人問攤主:“那個賣阜陽大饃的,每天都來嗎?”在黃昏里聽到這句話,我忽然就有了一種時光回溯之感。
阜陽大饃到處都有,四灣菜市上這家是大饃里的“愛馬仕”,別處的大饃一塊錢兩個,它在遙遠的1998年,就要四塊錢一個。在別處沒有見過這種豪華版大饃,它和四灣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我想起一個,就會想起另一個,想起我一去不回頭的年輕時代。
愛上菜市場,是在戀愛之后。似乎沒有任何過渡,很自然,戀愛中的人就想以“我來給你做頓飯吧”來表情達意。莫名就覺得炒杭椒牛柳的過程最有儀式感,于是,我便拖了那個人的手,在菜市上尋找最*的杭椒和牛肉。強大的四灣菜市讓我很快得償所愿。
買了食材回來,沒有食譜,那些步驟卻明亮地呈現(xiàn)在心中。有多少女孩,在生活開啟之前,都如我這般,有過宏大的信念、各種靈光一閃乃至異想天開的創(chuàng)意,我們以為這就是生活。那么著急地讓自己過現(xiàn)實的生活,我現(xiàn)在很后悔。但漸漸地,敗筆越來越多,套路一再出現(xiàn),我懶得再將其美化,承認自己更擅長烹制“黑暗料理”。
做飯不再是一個游戲,或是一種行為藝術(shù),我重新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地得知,做飯的屬性,叫做“家務(wù)”。人生不能假設(shè)?;楹笪野岬匠鞘斜辈康囊粋€小套房里,去另外一個菜市。也許是這離開,使得四灣菜市在我心里保留了比較美好的印象。之后,在某些春和景明的時刻,逛菜市于我,又有著非同尋常的治愈能力。
它讓我覺得生活是可控的。生活大部分時候都沒那么可控。而在菜市上你是篤定的,即使有“蒜你狠”“姜你軍”這種突發(fā)性的飛漲,恩格爾系數(shù)不是提高了嘛,三塊錢可以買一把青菜,五塊錢可以買好幾個土豆,一小塊雞胸肉只要六七塊錢,攤主還送一把小蔥,搞定有葷有素還有湯的一餐,二十塊錢足夠了。
那種有滋有味的篤定,把風(fēng)雨推遠,買到一塊好豆腐的滿足感,未必就弱于在房市上賺到幾十萬元。臘月底有幾天,我沒什么事兒就要去菜市走走,家里人說,菜都買齊了。我說,我去看人。我喜歡看臘月底菜市上的人,手里那許多個塑料袋,比臉上的表情更能證明這一年的豐盈。
節(jié)制感被打破,人人都樂于揮霍,那種放恣也許根源于對于匱乏的記憶,但是以匱乏鋪底的放恣確實更快樂。時隔多年,我再次站在四灣菜市的入口,不知道是不是生活磨煉了我的承受力,它比我印象里要整潔得多。其他菜市場主體都在室內(nèi),但四灣菜市所有的攤點都半露天地擺在巷子里。
巷口還有一塊大石,刻著“四灣菜市”四個字,這讓它更像一個旅游景點。我抱著游客似的心態(tài),游走其中,不見當(dāng)年的大饃,但四灣菜市依舊臥虎藏龍,水產(chǎn)品攤位上甚至有龍蝦和象鼻蚌。那家賣半成品臭鱖魚的攤位,于我是個驚喜的發(fā)現(xiàn)——我娃酷愛吃臭鱖魚,我又不能天天帶他去徽菜館。
巷子中間有個豁口,向東就是逍遙津后門,一棵桃花恰到好處地種在那里,夕陽打在上面,明艷得極其安詳。我忽然生出了歸隱之心,這樣一個地方,不適合初來,卻適合終老,世俗讓它更方便,無爭讓它慢節(jié)奏,若是在旁邊置辦一個小房子,每天在菜市上逛逛,回家認認真真地?zé)?,會不會比住在豪宅里、逛樓下高大上的超市更接地氣?/p>
今天一早想著到底去哪兒玩呢,于是,我又去了我*的四灣菜市。
以上內(nèi)容部分引用自作家閆紅著作《我的便攜式生活》《從尊敬一事無成的自己開始》《我們心中住著另一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