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緒一下就到頂了”
還差20分鐘,就要登上脫口秀舞臺了。
32歲的李釗被安排*個上。作為初次登臺的新人,他找到最后一排的位置坐下,一邊頻繁推眼鏡,持續(xù)性抖腿,一邊把視線固定在自己的手機上,反復讀著手機里那近2000字的段子,生怕自己會忘詞。
突如其來的,老板臨時在公司內(nèi)部辦公app上發(fā)起了會議。這是2022年12月22日,7點25分,下班時間。老板要在團隊內(nèi)部對齊一下半年后的業(yè)務規(guī)劃,以便在10天后如期匯報。
下班后還要開會早已是部門不成文的規(guī)定,沒人能拒絕,哪怕這個事明明不緊急,“沒辦法,他是你老板。”
在這家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做渠道運營的李釗,心里再不滿,也得丟下手里反復閱讀的段子,走出場地——北京市團結湖的一個共享辦公區(qū)的地下一層,蹲在大廈門口開一場沒有期限的電話會議。
50分鐘后,會議結束了。李釗沖回演出場地時。他迫不及待要開麥,“情緒一下就到頂了”。
在表演已經(jīng)進行了40分鐘、4個人自告奮勇地講完了段子的那一刻,他上臺,抓起麥克,用比上臺前高了兩倍的聲音開了場?!跋聜€禮拜六之前要上線,為什么今天一定要拉會?”對大廠日常的控訴,萬箭齊發(fā),停不下來。
“很多公司其實會發(fā)福利對吧,中秋節(jié)發(fā)月餅,端午節(jié)發(fā)粽子,我們公司發(fā)桌面,什么你好6月,你好8月,這個月也要加油,拿到這種禮品我們就感覺非常地無奈。今年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不是說有裁員嗎,我們公司hr就開始傳說我們福利待遇要進一步消減,這個消息出來之后我們都驚呆了,都已經(jīng)到這個水平了,我們還能有消減的空間?”
“我媳婦也是大廠的,我們倆下班是什么情況?最慘的時候,我10:30左右下班,到家已經(jīng)挺晚了,但我媳婦還沒到家,她11:00左右才掛著耳機開著會回來。開會基本上開到夜里12:00,12:00其實我已經(jīng)休息直接睡覺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我們倆醒來,才可能在家里說了*句話?!?/p>
肉眼可見的,李釗面色紅潤了許多,頭發(fā)也成片地立起來。臺下笑聲一片。
從公司的福利待遇,到領導的PUA,再到大廠的加班內(nèi)卷,圍繞自己的職場日常,他接二連三地吐槽著。為了在規(guī)定時間——4分鐘內(nèi)完成表演,他不得不主動放棄了一些素材,留著“下次再講”。
表演結束了。他長舒一口氣,腳步平緩地走回最后一排的座位上。
這是李釗報名的一個脫口秀訓練營的*個上臺日。經(jīng)過一個月訓練后,「Tony美式脫口秀訓練營」第三期的10來位學員,終于迎來了*次上臺表演的機會。今天的表演并不對外,臺下坐著的都是訓練營的學員們。
有像李釗一樣的大廠員工,也有曾拿過融資、登上福布斯under30榜單的創(chuàng)業(yè)者,還有音樂制作人、演講導師、全職寶媽……年齡跨度也大,從20歲的大學生到50歲的演講導師都在會出現(xiàn)在這兒。
訓練營是由雙語脫口秀演員Tony Chou創(chuàng)辦的,十年脫口秀表演經(jīng)驗,曾在美國、愛爾蘭、泰國等地都進行過巡回演出,擔任過美式脫口秀節(jié)目《惡毒梁歡秀》第二季的副咖主持人與編劇,也是脫口秀俱樂部“幽默小區(qū)脫口秀”的主理人,黃西、周奇墨、池子、劉旸等都曾在這里演出。
訓練營的開營時間是8周,每周會進行三次學習活動,除了上臺日,還有理論課(教授脫口秀知識與技法)與創(chuàng)作日(學員們圍繞著一個主題自行創(chuàng)作)。
坐在靠后的觀眾席上,帶著帽子、留著山羊胡的男人就是訓練營創(chuàng)辦者Tony。每當學員們表演完畢,Tony便會上臺一一點評。
“非常好。我覺得李釗是一個非常情緒先導的人,他在臺上的情緒抒發(fā)和感染力是比較強的”,這是來自Tony的評價。不過,他建議李釗,“下次可以把段子里最精華的部分留下,鋪墊可以再少一些?!?/p>
“鮮艷”的表達欲
“我要加入,最后一分鐘加入可不可以?”去年的11月26日中午,卡著訓練營報名截止時間,杜大寶給Tony發(fā)了微信。
她正全職養(yǎng)育一個2歲孩子,育兒瑣碎且無休止,更何況,當時疫情管控帶來的封閉和壓抑,讓她覺得“好像有一種怎么說無法訴說的憋屈”。
一個看似被日常生活磨得沒了脾氣的人,并不是真的失去了脾氣。
她急于找到一個出口。
此前,她是一名自媒體從業(yè)者。再往前推,2015年前她還在美國做記者。她*次看到Ellen Degeneres(ELLEN SHOW的主持人)講段子是2010年,她覺得這種表演形式“既聰明又帶勁”,不亞于聽了死亡重金屬音樂,“有一種宣泄感”。她猛然發(fā)現(xiàn),原來還有一群人致力于把荒謬擺在大家面前,“看完之后實在是太過癮了?!?/p>
現(xiàn)在,光聽脫口秀已經(jīng)不夠了,她需要自己上臺說。帶勁的、辛辣的。
上臺日那天,代替李釗*個開麥的,正是杜大寶。育兒是她這一次的主打話題,她說自己為了講好脫口秀,就連晚上哄孩子睡覺時講的故事,都要用上講脫口秀時的反轉技巧,比如“從前有只大灰狼,它喜歡吃……奶糖”,以及“小紅帽的奶奶病了,她的媽媽就帶她到乳腺科”。
這場4分鐘的表演,*談不上輕松,她連麥都沒能舉起來,她撥了一下麥,感覺它有一噸重。范兒沒能起來。那天的杜大寶只想連貫地講完自己想的“笑話”,上臺前甚至帶著一顆公開演講的心。
緊張感和表達欲之間,是呈反比的。隨著上臺次數(shù)的上漲,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緊張是千萬別說錯詞,而說關乎自己表達欲的東西,就像打開一個泉眼,泉水自然流出來,“每一句都讓你想表達的,你就沒有說錯的東西”,她這么形容。
表達欲,正是說脫口秀最需要的。
「Tony美式脫口秀訓練營」第二期的學員石榴,是個嘗試在臺上講自己創(chuàng)業(yè)經(jīng)歷的95后創(chuàng)業(yè)者,她將這種未經(jīng)訓練的純直覺型、熱烈的表達欲形容為“鮮艷的”,“有點像煮開水,水開了,咕咚咕咚,你得有一個出口,讓蒸汽出去?!?/p>
為了了解每位學員的脫口秀寫作和表演水平,Tony要求每位學員在報名后準備一個2-3分鐘的脫口秀文稿或視頻,作為課前作業(yè)。有人直接說了一個廣告,有人搞成了演講,也有人說了一堆跟領導講話似的套話,更有人誤以為是說好笑的話,蹭了一些網(wǎng)絡熱?;蛄餍性~。
“大多數(shù)人(*次)都寫不出來,都會很怵?!盩ony說。
但李釗呢,隨便寫了幾千字,吐槽自己在職場中的種種遭遇,最終視頻有13分鐘那么長。應該是這個訓練營開營以來最長時間的視頻作業(yè)了,連Tony都感慨,“怎么有這么多可說的?”
因為疫情,出境游的生意做不下去了,李釗在2020年入職了這家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經(jīng)常會在夜里接到領導的電話,被質(zhì)問“兄弟你這個周報的數(shù)據(jù)怎么不對?”起初李釗還覺得這人“毫無人性”,半年以后,李釗早已習以為常了,“領導沒問題,我現(xiàn)在打開電腦給你改?!?/p>
35歲危機也是有的。之前公司招了個00后,領導告訴老員工們:“你們學學人家新員工,人家上班什么狀態(tài),你們上班什么狀態(tài)?”這些新員工“比我晚奮斗了12年,收入還跟我差不多”,李釗有些焦慮,“再磨兩年他可能就是我領導了”。
人到中年之后,有太多想吐槽的了。李釗之前的那種往情緒垃圾桶里不斷扔垃圾再踩實的辦法,行不通了,“那些情緒消解不掉的時候,我就改變思路,把它往外倒?!?/strong>
脫口秀,恰好給了他們一個被看見的高光時刻。
“它不只是發(fā)泄,扔個酒瓶子,吼一下。你表達出來,不光是說出來之后很爽,而且能得到更刺激的反饋,笑聲和掌聲。”Tony這么形容,作為反饋,它們顯得格外及時、真實且公平,“這個東西摻不了假,對吧?你講的好笑,現(xiàn)場就是給你笑聲,這種笑聲就是認同和喜愛,一個人不可能既笑,然后又不喜歡你?!?/p>
這很難,但只要成功過一次就會上癮。
“在臺上炸場過一次,你就會愛上那種感覺?!笔裾f。
Find your voice
石榴的*次脫口秀登臺,是在一家脫口秀俱樂部的開放麥上。
“覺得自己還算好笑”的石榴,講的是她爸的故事,因為覺得父親是個很好笑的人,而且當時她對脫口秀的理解就是,“上去講一些你生活中很好笑的人和事兒”。
結果,全場鴉雀無聲。
這太受打擊了。后來她才意識到,自己從一開始就走偏了,“當時為了好笑而好笑……后來發(fā)現(xiàn)恰恰是應該講一些讓你痛苦的事。”
在臺上讓別人笑的脫口秀,實際上討論全是嚴肅的事兒。這也正是Tony想在這個訓練營上*傳遞的,“要非常強調(diào)自我認知,自我表達,課上有很多有些內(nèi)容是涉及到要找自己?!?/p>
起先,石榴覺得學脫口秀,跟在藍翔學習挖掘機技術一樣,兩者之間沒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但最開始幾節(jié)課就讓她有了意外和驚喜,“*節(jié)課就找到你的臺上的角色,find your voice?!?/p>
三期教學下來,Tony早就意識到不能再只教授技巧了。在他的脫口秀訓練營中,學員們要學的*步,就是找準自我表達。
他發(fā)現(xiàn)同學們“就是不敢表達自己,有的同學很有意思,經(jīng)常把話吞下去,說一半然后就斷,然后再說?!焙髞鞹ony意識到這可能和學員的原生家庭有關,“比如說小時候爸媽經(jīng)常對他過分嚴苛,經(jīng)常嚇唬他或者教育他,導致他把話吞下去,就產(chǎn)生了一種表達上的障礙。”所以從第二期訓練營開始,Tony會在講技法前,通過游戲或者是寫作主題的設定來幫助學員們找到真正想要表達的東西。
按照石榴的理解,這些想說的話,“它一定是來自你自己的生活體驗,曾經(jīng)讓你痛苦的事?!?/strong>
作為創(chuàng)業(yè)者,石榴*想說的就是自己在創(chuàng)業(yè)路上的那些跌跌撞撞。
她講之前創(chuàng)業(yè)一度欠了很多錢,每天被別人催債,也被限制高消費過,“限高的時候有很多好玩的事情”。有一次去深圳,跟深圳的創(chuàng)業(yè)者喝酒,對方說起來最近深圳特別流行滑皮劃艇,因為稅查得比較嚴,大家可以滑到香港去。
雖然,石榴的這些創(chuàng)業(yè)相關的段子,跟創(chuàng)業(yè)圈的朋友講大家會覺得特別好笑,放到臺上講,就容易失靈,但,find your voice這件事,終究不是迎合別人,而是先忠于自己。
“任何東西挖掘的足夠深,它可能都有普遍性的共鳴,只是說有一些更容易引起共鳴的題材和有一些沒有那么容易的?!痹谑竦目偨Y里,很顯然創(chuàng)業(yè)的話題是后者。
Be honest,把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都表達出來,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要這么深刻的剖析我自己,其實對于一個已經(jīng)38歲,已經(jīng)成家生孩子的一個人來說,其實不是一件特別容易的事情?!倍糯髮氄f。
第二節(jié)寫作課,Tony要求每位學員站到前面講自己的弱點。杜大寶的分享確實很赤城:“我是一個特別容易緊張,膽子特別小,然后相處一段時間又特別就骨子里特別高傲的人,總是去盯著周圍人,尤其是比如說親密關系或者朋友們或者同事們的一些缺點,然后就開始審視他們?!?/p>
之前很害怕弱點暴露在其他人面前的杜大寶,一節(jié)課下來,發(fā)現(xiàn)大家都有這樣或那樣的缺點?!八腥松蟻恚ㄖv)一圈,你會發(fā)現(xiàn)你的弱點并不只屬于你自己,這是人類共性的東西。別人可以講,你也可以講。脫口秀的舞臺是有一個安全場域在的,你說這些是安全的,而且你說一些冒犯性的東西也是安全的。”
一次成功的表達就像看了一次心理門診。如果說看脫口秀表演是短暫逃離了真實的世界,講脫口秀則是主動地面對真實世界里的糾結、困頓、擰巴與掙扎。
杜大寶覺得學脫口秀是一個打開自己和尋找自己的過程,她逐漸與自己的缺點和解,甚至之前那種沒有辦法訴說的憋屈,也慢慢消解了?!澳阌置鎸ψ约旱拇嗳趿耍闫鋵嵂熡艘恍﹤磶淼膶δ愕囊恍┴撁娴挠绊?,沒有那么神經(jīng)敏感了”。
自己高興才重要
像是一個掃描儀,借著脫口秀的視角,你可以對這個世界來一輪重新掃描。
況且,脫口秀絕不粉飾生活,“在生活中,沒有表達渠道的時候,很多事情都是被劃過去的。你核酸檢測的時候,排隊呢,突然三個人插隊進來了,你心里罵兩句,然后該怎么著就怎么著,這就完事了。但在脫口秀中,你可以講一小時這件事兒?!盩ony說。
無論是年齡焦慮,還是現(xiàn)實生活中遇到的性別偏見,以及在婚姻關系中對于人性的觀察?!?strong>每個人找到what you are best at,這個東西可以一招鮮。甚至你的生活一塌糊涂,亂七八糟,什么都沒有,自理能力也沒有,沒關系,你找到你適合、擅長的(表達方向)就OK?!?/p>
李釗想要在脫口秀里表達的還有很多。比如父母年邁后身體開始變得不好,比如家里人患了癌癥,很多在現(xiàn)實生活中無能為力的事情,李釗都想表達?!爸徊贿^那些東西更沉重,處理起來是更需要技巧的,我現(xiàn)在還談不上技巧,所以我只能去選擇宣泄工作上的負面情緒,這是*處理的?!?/p>
他相信自己肯定不會始終講自己在大廠里的事情。
第二次開放麥時,杜大寶往自己想說的那個點上靠更近了,她吐槽了自己作為性少數(shù)群體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會遭遇的刻板印象,基于此,創(chuàng)作了一個觀察式喜劇——“你只要跟一些直男說自己有一些‘拉’的傾向,或者說有兩個女人在一起了,他們就會把這件事想的特別香艷?!北镌谛睦锏哪切┰挘砸环N人們能輕易接受的方式噼里啪啦給說出來了。
在訓練營的氛圍中,一開始還拘謹著、客氣著的學員們,很容易進入到一種“開始互相接梗、沒法正常聊天”的新階段。
Tony這么形容,“他學會了笑話技巧之后,他知道了笑話的一些結構和原理,日常生活中他的狀態(tài)也會有變化,在一塊一直充滿笑聲,你說兩句話之后,啪我就接一個笑話,大家都在接梗,再到后來,甚至大家都不等對方說完話,就搶過來就說了?!?/p>
但讓人發(fā)笑這件事,就像科學家做實驗,“寫作上、用詞上,包括你表演上的節(jié)奏、重音、長短,然后流暢度,同一個笑話,光表演這個環(huán)節(jié),你差一點點不行它就不好笑,而且一個好笑的笑話,你在不同的場合表演,有的就笑得不行了,到那就一點反應都沒有。這些東西都是要通過在臺上去體會摸爬滾打,去積累很多的經(jīng)驗?!盩ony說。
基本上要花好幾年的時間,你才能搞明白在臺上講什么東西大概人們才會笑。這也難怪作為老學員的石榴,總是在“我太牛了”和“我真不是干這行的料”中間反復橫跳。
但對于現(xiàn)階段的李釗來說,要在脫口秀里把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都表達出來,才是他的小野心。
“我其實特別討厭孩子,如果我在一場演出里講這個,肯定會有人覺得刺耳,但這不重要,我就是想講而已”,他想的是,自己高興才最重要。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李釗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