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出版界的“上野熱”,緣何?
如果從2019年在東京大學上發(fā)表演講開始算起,今年是上野千鶴子在中國走紅的第5個年頭。
根據開卷的數據,僅是2022年國內至少有7本上野千鶴子的書出版。
但上野千鶴子的書引進中國并不是最近幾年的事。早在2015年之前,上野就有像《一個人的老后》《戰(zhàn)爭留下來了什么》等關于老齡問題和戰(zhàn)爭議題的書在國內出版。當時沒有掀起什么水花,甚至2015年上海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厭女》在2019年的銷量還僅有4000冊左右。但到目前為止,《厭女》的累計銷量已超25萬冊。
有人認為,上野千鶴子在中國走紅的開始當屬2019年她作為代表在東京大學開學典禮上發(fā)表的講話。當時的上野千鶴子站在演講臺上,身后坐著清一色的男性。
面對入學的東京大學新生,她說不理解為什么日本的女生要裝作一副蠢蠢的樣子,坦言“可愛”并不算是一種魅力——這實際上暗含了絕不會威脅到他人地位的順從意味。講到自己的研究領域,她則說:“‘男女同權’的精神要義,不是讓女人變得像男人一樣,也不是讓弱者變成強者,‘男女同權’追求的是弱者能夠以弱者的姿態(tài)受到尊重?!?/p>
在這次講話之后,這位東大教授開始被更多人知道。其實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上野千鶴子就與各行各業(yè)的人開展對話,她的出版物云集是長期積累的產物。
上野千鶴子的出圈還包含了用心經營的結果。在面向社會傳播方面,上野一直有意識地經營自己在媒體的影響力。在《始于極限》一書中,上野千鶴子提到自己被人稱作是“賣弄女性元素的商業(yè)女權”,甚至一些出版社和媒體會用她的名頭起一些奪目的、擦邊的標題來吸引人,她對此并無什么抱怨,認為這樣能讓更多讀者了解到自己的思想,“即使讀者的購書動機有違我的初衷,但只要他們在閱讀之后理解我的真實意圖就行”。
被一些讀者詬病的“對話體、書信體太水,邏輯性不強”的另外一面,是降低了對女性議題學術內容的閱讀門檻,更加容易出現(xiàn)各種利于營銷和傳播的金句。
“上野千鶴子的書主要可以分成兩類,一種是學術文集類,如《厭女》《父權制與資本主義》,另一種就像是《快樂上等》《始于極限》這類對談和書信體?!必撠熜聲犊鞓飞系取返奈醋x編輯嘉瑜認為,對談和書信體的優(yōu)勢在于閱讀門檻低,可以讓各個圈層的讀者都能了解到上野千鶴子的思想,“她的學術論文集觀點高度濃縮,但閱讀門檻相對較高,很多人會說看著吃力?!?/p>
但需要注意的是,即便用心經營媒體形象、通過改變形式來拓寬受眾面,上野千鶴子在中國的走紅都不是她一己之力的結果。女性議題在社會層面的不斷發(fā)酵,也為上野千鶴子及其作品的出圈添了一把火。
“我覺得上野千鶴子的書真正開始大賣還是得益于整個社會環(huán)境,西方的反性騷擾運動影響到日本,輻射到中國。加上像《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這類書引起的社會反響,很多讀者開始關注到這類題材的書,而上野千鶴子因其出眾的學術水平和表達能力成為最早浮現(xiàn)出來的那一個人?!奔舞ふf道。
近年來,女性在消費市場上的表現(xiàn)越發(fā)出挑。除了每年掌控高達10萬億元的消費市場外,女性消費者也在成為圖書購買的主力軍。京東消費及產業(yè)發(fā)展研究院發(fā)布的《2022年女性消費趨勢報告》顯示,在2021年,圖書市場中52%的銷售量由女性消費者貢獻,2019-2021年新增圖書消費者中,女性讀者是男性讀者的2.38倍。自然地,女性消費者更容易購買女性議題的書,相當于給了出版業(yè)一個正向的反饋和刺激。
02 上野作品的大同與小異?
在上野千鶴子作品被扎堆引入中國的同時,讀者中開始出現(xiàn)批評的聲音。
最為尖銳的是,一些讀者認為上野的書的觀點往往類似,有炒冷飯之嫌。而對一些書信體、對話體的作品,則被認為缺乏邏輯,沒什么含金量。
而對于上野千鶴子作品中的大同小異,做過上野千鶴子的書的編輯們幾乎都表示:這是不可避免且非常正常的。
仔細看上野千鶴子的作品,其實可以發(fā)現(xiàn)她面對的讀者群體并不相同?!杜鯓踊??》《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里有不少漫畫輔佐讀者理解,是給對女性議題尚未有太多理解的年輕女性甚至是青少年女性的科普向書籍。《始于極限》里與上野對談的對象是對女性議題尚有許多疑惑的鈴木涼美,上野更多的是作為書信交流中的解答者,其目標讀者是已經有些社會閱歷、對女性主義有理解初步的年輕女性。
在《快樂上等》中,上野的對談對象變成了湯山玲子,當時兩人一個63歲、一個51歲,都進入了人生的下半場,對談的內容勢均力敵且有一定深度,30、40+的讀者或許會有更深的感悟。而《父權制與資本主義》這類則是學術著作。
世紀文景在去年三八婦女節(jié)聯(lián)合多家出版社共同舉辦了一個視頻征集的活動。其中一個視頻中,一個12歲的大理女孩站在雪山前,手里拿著《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這本書,面對著鏡頭說自己在自學女性學的相關歷史,讀的*本書是伍爾夫的,第二本就是《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說這本書給她帶來了全新的價值觀,讓她了解了“母女關系”“毒母”等議題。
“一個對女性主義一無所知的人很難從《父權制與資本主義》或《厭女》這樣的學術或輕學術類的書開始了解女性主義,如果沒有像《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這樣的普及書的話,大眾是很難對女性主義有初步的了解和認識的?!泵魇抑骶庩愊7f說道。
至于被吐槽的對談、書信體形式,比起學術文章合集,更便于讀者理解和吸收觀點。
磨鐵文治圖書主編于北認為,“這種形式其實是國內欠缺的。圖書出版是多元的,我們也要接受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只要有好的觀點表達,形式多樣都可以接受”。
不可否認的是,國內出版社關于上野千鶴子的選題確實存在著同質化的問題。在陳希穎看來,國內的出版社在引進上野千鶴子作品的時候,的確存在著題材或內容重復的現(xiàn)象。
日本有著針對不同讀者年齡群體的成熟的出版市場,如上野千鶴子的《女生怎樣活?——上野老師,教教我!》的日版原書就屬于巖波書店中的知名書系“巖波青少年文庫”。同為普及女性主義,其內容不可避免會有重復,而它針對的是青少年讀者,《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則更多是針對成人讀者。但目前,中國的出版市場缺乏針對各年齡讀者群的成熟的渠道體系和宣發(fā)策略。
“我覺得上野千鶴子老師的書是可以多多引進的,但是出版社應該去考量現(xiàn)在要做的這本書和市面上已有的書之間有沒有重復的地方,有重復的地方就要重新做一個評估。不同出版社出上野不同主題的作品我覺得完全沒有問題,這樣不管是對上野作品,還是對女性議題的版塊都是一種豐富?!?/p>
03 為什么中國沒有自己的上野千鶴子
在中國,不乏在各個領域的優(yōu)秀女性學者,比如文學領域專攻女性文學研究的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張莉、研究電影的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戴錦華等,但為什么中國沒有一位能夠像上野千鶴子那樣火出圈的女性學者呢?
*個原因或許是,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中的中國本土女性學者的觀點和言論相對來說較為溫和,但日本的上野千鶴子顯然更為激進和入世。
她絲毫沒有試圖中庸的調和,相比起承認兩個性別之間合作與理解的可能性,上野千鶴子要直接得多。
哪怕是對著女性,她也會直截了當地揭開那些處于左右搖擺立場的女性的遮羞布?!八齻円粯佣疾簧岬脪仐墸坏脰|奔西跑,手足無措。”
同時,在她的作品中,不乏圍繞著暴力、戰(zhàn)爭議題談論女性相關的內容,關于女性主義和其他議題之間的關系之詰問也充滿了鋒芒。
相比起一些專家給年輕人出一些不切實際甚至不合邏輯的建議,上野千鶴子顯然有著充足的女性活在世界上的體驗。
在上野千鶴子的書中,讀者經常能讀到現(xiàn)實生活中女性有可能面臨的尖銳問題:強迫孩子自我犧牲的母職利己主義、日常生活中女性受到的隱形歧視等,相比起“文化女性主義對女性價值的重估”這樣晦澀的內容,讀者顯然更會對前者產生共鳴和感觸。
04 越來越多的女性主義讀物,會讓女性的處境變得更好嗎?
近幾年,上野千鶴子的新書密集出版,僅僅在2020-2022年的三年內,國內就出版了10本上野千鶴子的新書,在這些新書里,有談及獨身主義的和老齡化問題的,但占大多數的還是女性相關的議題。
如果是關注女性議題書籍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近幾年這類書籍除了在數量上不斷增多外,它們在各類榜單上出現(xiàn)的頻率也比以往高了許多。在豆瓣2022年度書單里,和女性議題有關的《始于極限》《看不見的女性》《應得的權利》《我本芬芳》《如雪如山》占據了十本中的半壁江山。對比2020年的0本和2021年的1本(《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女性議題相關的書籍開始從邊緣逐漸走入人們的視野。
于北認為,女性話題書籍增多反映了大眾閱讀趨勢中女性閱讀的需求增加,這種出版熱潮既是時代進步、女性意識獨立的表現(xiàn),也是出版界在填補原有市場空白,與時代的共振。
那么,問題來了:噴涌而出的女性話題讀物,真的會讓女性的處境變得更好嗎?
這個問題或許需要分成兩部分來解讀。
*個問題是,中國的女性議題讀物真的很多嗎?陳希穎認為這個結論有失偏頗,“相關書籍大火其實也就是這幾年的事,之前那么多年火的多數還是男性的書。所以‘女性主義的書太多’的這種觀點我覺得并不成立,其實遠遠沒有那么多,到目前為止,總體看國內的出版市場還是男性的書(男性作者書寫的,針對男性閱讀市場的書)為主流”。
不過,重要的圖書榜單開始出現(xiàn)女性議題讀物的身影雖然不能代表這類讀物數量已經足夠多,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講,這也證明了近幾年來越來越多的讀者開始重視女性議題。
第二個問題就是,女性議題相關讀物,真的會讓女性的處境變得更好嗎?
BOSS直聘發(fā)布的《2020中國職場性別薪酬差異報告》顯示,2019年,中國城鎮(zhèn)就業(yè)女性平均薪酬為6995元,是城鎮(zhèn)就業(yè)男性平均薪資的81.6%;而到了2021年,這兩個數字分別變成了7017元和77.1%。
誠然,我們無法通過這些數據的對比證實“女性議題讀物數量”和“女性實際處境”之間的關系,因為經濟發(fā)展、社會結構等都是重要的影響因素。但我們愿意相信,改變會是一個緩慢但確實發(fā)生的過程。上野千鶴子帶來的女性議題熱潮,在融化觀念堅冰的同時,也帶動了國內如隨機波動、不合時宜等其他女性聲音浮現(xiàn)。
但這些改變還遠遠不夠,國情之間的差異也決定了我們沒法完全照搬他國的經驗。
我們期待著中國自己的上野千鶴子出現(xiàn)。